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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台北東區一條小巷子裡遇上人面魚的。

  牠那時候躺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的花圃,和一大盤切片的白蘿蔔放在中午的大太陽底下曝曬,看起來就像那堆白蘿蔔一樣乾癟。

  說真的我有點吃驚,蘿蔔乾到處有人在曬,但魚乾則不然。因為如此所以,我彎下腰去仔細地看了牠一眼,就在那時候,我聽到牠那微弱的聲音:

  「水……水……」

  水?

  我還沒反應過來,那條已經快要變成木乃伊的魚突然跳起來,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之後我那一大杯的葡萄柚綠茶就這麼掉到地上去,而那條魚則非常饑渴地鑽過杯蓋的塑膠膜,洗起茶浴來了。

  一時間我以為自己給台北七月的悶熱給悶昏了頭,不過我在杯子旁邊蹲下來仔細地看了看,這才發現,這隻魚的頭部和一般的魚長得有點不一樣,有一層白白的東西黏在上面,就像是有人剪了一塊特小號的面膜敷在他臉上似的。

  說真的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怪透了。

  

  ※

  

  「這水真是甜得不像話。」在葡萄柚綠茶中泡了大約兩分鐘後,人面魚發表了他的感言。那張面膜似的小面具看來老大不高興。

  我看著那張皺兮兮兇巴巴的面膜,突然覺得自己剛剛不該買什麼冰葡萄柚綠茶,應該買杯滾燙的現煮咖啡才對。

  「還有,水溫實在太低了。」那張面膜的嘴巴一張一合,繼續碎碎念。「這水這麼甜、又這麼冰,哪裡是人喝的啊,真是。」

  「你又不是人,怎麼知道人不喝這個?」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人面魚一愣,那張皺巴巴的面膜一下子轉為過於平整的空白,看起來像是浮在水中的白色氣球;不過很快又整個皺在一塊,看起來有股猙獰的味道。

  「妳又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人不喝這個?」牠說,十足地義正詞嚴。

  如果你也在現場看到那張閃亮亮的面膜,你應該也能感到人面魚得意洋洋的心情。

  對一隻敷著面膜的魚來說,或許讀過莊子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對一個討厭詭辯的人來說,這只說明了一件事──

  這條魚很欠扁。

  於是我省略了莊子和惠施那堆你來我往大繞圈子的辯論,彎腰拿起杯子,把所有的葡萄柚綠茶都倒到旁邊半死不活的馬拉巴栗盆栽裡頭。

  「幹什麼?妳幹什麼?」被吸管擋在杯子裡的人面魚驚聲尖叫起來:「妳是不是人啊?難道沒有半點惻隱之心嗎?現代人看到小孩掉到井裡去都不願意伸出援手了嗎?啊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就在人面魚開始滔滔不絕地高談孟子性善論的當口,我無言地看著那張白白的小面膜。不知為何,那張面膜現在看起來很像挪威畫家孟克那幅「吶喊」的主角。

  「喂,」我打斷牠那一長串「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的引述。「你搶了我的飲料還在這裡嫌東嫌西,很敢說嘛。」

  「說實話有錯嗎?有錯嗎?」那張小面膜繼續誇張地扭來扭去,看起來像是八點檔中痛不欲生的女主角。可惜牠杵在一個500c.c.的紙杯裡,感覺起來像是一齣悲痛的喜劇。

  「如果妳還知道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道理,就該去找點水溫正常、沒有怪味的白水來……」

  「最好還是有過濾的飲用水對吧。」

  「對對對,真是孺子可……」

  我沒等人面魚把那個「教」字說出來,就把那個紙杯放到日本料理店的花圃裡,就在那盤蘿蔔乾旁邊。

  「再見。」我說。

  

  ※

  

  「美人──」

  就在我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有個甜死人不賠命的聲音傳來,我幾乎可以在那個聲音裡聽到覆在巧克力糖霜蛋糕上面那層厚厚的白色糖霜。

  「妳這麼好心,一定不會讓可憐的魚兒就這麼在馬路旁邊等著乾死吧?」

  這是剛剛痛罵我「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的傢伙嗎?

  我回過頭去,人面魚繼續以誇張的奉承方式讚美我這個路人甲,所用的形容詞依序是美麗、好心、漂亮、溫柔、可愛、善良、親切、有氣質,以及冰雪聰明之類聽起來非常華麗的成語。

  不是我自誇,除了奶奶六十大壽那年幾個親戚基於人情因素說過我「變漂亮」以外,以上那些形容詞還沒有人用在我身上過。因為如此所以,我只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全都冒了出來,同時很想踹這條人面魚一腳。

  我彎腰把杯子拿起來,擺出我最親切甜美的微笑。「這麼想喝水啊?」

  不是我說,那張小白面膜剎那間閃閃發光,看起來就像古早少女漫畫主角人物那大得不像話的眼睛。

  一瞬間我把惡作劇的念頭收了起來,畢竟這條怪魚除了嘴賤以外也沒什麼大過啦……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在這時候,人面魚又開始大鳴大放。「我就知道妳一開始不理我是因為我不肯拍妳馬屁……」

  石平!

  我想,之後的事不說你大概也猜得出來,我狠狠地揍了人面魚一拳,把牠臉上那張面膜給弄了下來。

  底下是一個日本料理節目隨處可見的竹莢魚頭。

  「小姐妳在幹什麼?」

  一個很有威嚴的聲音從日本料理店門口傳來,我轉過頭去,是個酷得像冰一樣的歐巴桑。

  我看了看那隻杯子裡那隻被我打昏的魚。

  「這隻竹莢魚怎麼賣?我想帶回去餵貓。」我說。

  歐巴桑看起來不是很相信我的謊話,不過她丟下一句「妳等一下」,之後就進店去問價錢。而我當然是把魚扔在地上,轉頭逃之夭夭。

  這就是我和人面魚相遇的經過。

  不用說,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吃日本料理,更不敢吃魚,清蒸油炸煮湯一律不吃,同時嚴禁同桌的朋友點砂鍋魚頭這道菜。

  那實在太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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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ntervil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