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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不過就是意外。
男人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和那傢伙不期而遇的一天;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銀行等待人數顯示為5人的時候一屁股坐在那傢伙旁邊的空位上。
然而,意外總是發生在意料之外。
就在男人彎身坐下的時候,隔壁一個西裝筆挺的眼鏡男不經意地瞥了這個方向一眼,之後發出了一個小小的單音:「啊。」
男人本能地抬頭,兩眼對上一副銀邊細框眼鏡、和一張過份蒼白的面孔。
一股熟悉的古龍水香味隨之撲鼻而來。
「啊,」男人發出了同樣的單音節字眼,之後反射性地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是啊。」眼鏡男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往上抬了抬。「有十年嗎?」
「大概有吧。」男人聳肩,並不想回頭細數自己和眼前這傢伙的過去到底從何時開始、又在何時結束。
結束的事情就是結束了。
眼鏡男的眼睛隔著鏡片,審視也似地看著男人的臉。「最近好嗎?」
「還不錯。」男人點頭。「你老婆好嗎?」
眼鏡男從銀框眼鏡底下看了男人一眼,彷彿那個問題的社交外衣底下藏著一把尖利的菜刀。
男人一挑眉。「換人了?」
「……怎麼可能。」眼鏡男伸手從那件深灰色細直紋的西裝口袋裡拿出號碼單來看了一眼,說話的口氣當中帶著一股冷漠的嘲弄意味。
「維持得不錯嘛。」男人笑了,眼角餘光窺見那張小號碼單上的數字。
1637,不過就比自己早兩號而已。
眼鏡男看了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一眼。「大概吧。」
「有孩子嗎?」男人又丟了一個問題過去。
「兩個,都是男生。」眼鏡男側過頭來,目光穿透左側的鏡框,看著男人。「你現在……有固定的對象嗎?」
「有,住在一起。」男人答得乾脆,之後再丟一個問題過去。「你有再和什麼人『見面』嗎?」
不知是否錯覺,那眼鏡男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
男人心裡興起一絲勝利的快感。
說穿了,眼前這一來一往有點像是在比「分手之後誰過得比較好」,在等待叫號的有限時間當中,兩個人在銀行等候區舉行問與答摔角比賽。
「我每天都和不同的人見面啊。」眼鏡男伸手到左邊的西裝內袋,像是要拿什麼東西。「我現在不就正在和你見面嗎?」
這話聽起來十足地裝傻,不過這傢伙大概覺得自己的說詞十分高明吧。
男人笑了。
回想起來,這傢伙當初瞞著自己偷偷跑去訂婚的時候,也是這付傻樣:嘴裡說著自以為高明的謊話,以為這一邊的情人與另一邊的未婚妻都在掌握之中。
這該說是沒有長進呢,還是該說是天真無邪呢?不……
只是蠢吧。
勝負已分,男人下了結論。
「來賓1635號請至12號櫃台,來賓1635號請至12號櫃台。」
還有一號。
等候區的冷氣在兩人身後呼呼呼地吹著,發出細微而均一的噪音。
西裝男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之後伸手入懷,往左邊胸口底下的暗袋裡掏東西。
這傢伙向來習慣把煙和打火機放在西裝的暗袋裡,大概是煙癮犯了吧。
然而,男人一句「這裡禁煙」才到嘴邊,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眼鏡男從內袋裡掏出來的是PDA。
「戒煙了?」男人問。
「可不是嗎?」眼鏡男打開PDA,口氣無奈。「小孩不喜歡。」
「這樣啊。」男人不置可否。
大約就在那眼鏡男開始在那台小機器上敲敲打打的時候,男人發現對方胸口的藍紫色領帶上別著一個造型很別緻的銀色領帶夾,看起來像是一隻從漩渦中伸出來的手,也有點像是拖著尾巴的太陽。
那不是這傢伙一貫的風格,也不像那位可以讓老公少奮鬥十年的貴婦看得上眼的東西。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男人決定另闢戰場。「我以為你的錢應該多到有專人處理,不用和我們小市民一起排隊才是。」
眼鏡男「嗤」地一聲笑了,之後轉過頭來看著男人。「你還在記恨對吧。」
記恨?記恨你為了娶那個女人和我分手的事嗎?雖然不是什麼可靠的統計數字,不過聽說分手後記恨對方的機率是99.9%喲。
男人笑了,把話題拉回原先的軌道:「所以,你的婚姻沒有讓你功成名就?」
眼鏡男看了男人一眼,眼神中閃爍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還是……」男人沒被對方的眼神嚇住,反而傾身向前,在那傢伙耳邊輕聲問道:「『那個人』在這裡?」
「你……」不知是怒火攻心,還是被對方說中了有些不好意思,眼鏡男的臉頰兩側浮現一抹淡淡的血色。
「來賓1637號請至8號櫃台,來賓1637號請至8號櫃台。來賓1638號請至1號櫃台,來賓1638號請至1號櫃台。」
聽見廣播,眼鏡男猛地起身,在用眼鏡鏡片的反光之下斜睨了男人一眼,下了結論:
「你還是一樣不討人喜歡。」
男人咧嘴一笑。「彼此彼此。」
遊戲結束。
大約兩分鐘後,男人依照廣播來到3號櫃台,把存摺和印鑑遞給裡面的工作人員。
「小姐,我想把印鑑換成兩式憑一式。」
銀行印鑑是一種很麻煩的東西,平時派不上用場,要用的時候找不到。自從男人前陣子從同事那裡聽說可以到銀行把印鑑改成「印鑑與簽名兩式憑一式有效」之後,就下定決心要把所有銀行帳戶的印鑑通通改成「兩式憑一式」。
然而,對於男人的請求,3號櫃台裡面那位笑容甜美的年輕女孩顯得有些困惑。
「印鑑……兩式憑一式?」
「印鑑和簽名兩式憑一式。」男人點頭。
這回,女孩的眼神求救也似地看向旁邊2號櫃台的同事。
2號櫃台後面是一位大約二十五、六歲的男性行員,削得十分俐落的短髮,白襯衫外頭紮著一對齊肘的黑色袖套。
「妳先把這位先生的印鑑卡找出來,再拿一張更換印鑑的表格和新的印鑑卡出來。」2號行員放下手中的計算機,走到3號櫃台,在3號行員去取印鑑卡的時候,抬頭向男人致歉。「對不起,她是新人,還在訓練中。」
「沒關係。」男人點頭。
現在的銀行已經不做職前訓練,都是讓行員到櫃台直接面對客人再一一進行震撼教育嗎?
在等待的當口,男人百般聊賴地靠在櫃台上,看著站在8號櫃台前面的舊情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剛開始和這傢伙交往的時候,那種如遇知己的感覺上哪去了?當年知道這傢伙跑去和女人結婚的時候,那種整個世界在自己眼前崩毀的感覺又消失到哪裡去了?
現在看到這傢伙,心裡只剩下一種幾近輕蔑的涼薄。
不知是否感受到男人的視線,眼鏡男轉過頭來,看了這個方向一眼。
這……那傢伙的目光似乎是……
男人的眼睛一瞄,發現2號行員正捋起左手的袖套,指著手錶,和8號櫃台前面的那個傢伙交換了某個訊息。
那只銀色手錶看起來像是一隻從漩渦中伸出來的手,也有點像是拖著尾巴的太陽,造型十分特別,
非常、非常地特別。
男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好漂亮的手錶,在哪裡買的?」
2號行員像是被人窺見了什麼秘密似的,迅速地將手錶藏在袖套底下。不過,或許是察覺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吧,隨即很有禮貌地回答了男人的問題:「西班牙。」
這時3號行員回來了,手裡拿著大大小小的好幾張表格,而2號行員回頭繼續指導後進。
「妳把新印鑑卡的印鑑欄畫成兩半,一邊請他蓋印章,一邊請他簽名。然後表格就填印鑑變更。」
「好。」3號行員開始動作。
在職訓課程進行的當口,男人轉頭看向8號櫃台,對那眼鏡男眨了眨眼睛。而眼鏡男像是什麼也沒看到似地拍了拍西裝上無中生有的灰塵,之後轉身走出銀行。
男人回過頭來,正對上2號行員帶著些許懷疑意味的眼神。
「先生,請你在這裡簽名。」心無旁鶩的3號行員把新的印鑑卡放在櫃台上。
男人露出一絲人畜無害的微笑,低頭簽字,之後填完一張申請表格,完成變更手續。
「這樣就可以了嗎?」
「是,」3號行員用力點頭。「這樣就可以了。」
「謝謝。」男人說著看了已然回到座位上按計算機的2號行員一眼,那張端正的側臉顯得過份專注,按著計算機的手指也帶著幾分僵硬的味道。
然而男人的視線沒有多作停留,轉過身去,出了銀行。
悶熱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卻沒有半張相識的面孔,空氣中飄著各種熱食的香氣,時間已經是十二點半。
男人伸手自口袋中拿出手機,撥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號碼。
「喂?是我。」
「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我在吃飯。」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有些吃驚。「你……啊,你去辦那個印鑑的事?」
「對。」男人輕笑起來。「等一下就回去了。」
「喂,你幹嘛啊?笑得很詭異耶。」聽聲音就可以想像那個人皺起眉頭的樣子。「有話快說,我下午第一堂有實驗課,等一下還要寫實驗報告,沒空理你啦。」
「哈哈,」男人又笑了兩聲。「我是在想,你今天晚上想不想去看《如果.愛》?」
「我上次說要看,你不是說你討厭那個故事?」狐疑的口氣。
「突然想看電影啊。」男人側著頭,想像著電話那頭的他皺眉的模樣。「你今天晚上和同學有約?」
「是沒有啦……」尾音拖得老長,十之八九是約了人吧。「你要看幾點的?七點二十和九點各有一場。」
「在西門町?」男人說。「那就先約七點吧,到時候看是先吃飯還是先看電影。」
「OK。」電話那頭的他像是有點不放心,又補上一句:「約都約了,不准跑去加班喔。」
「不會的。」
說了再見之後,男人關上手機,抬起頭來,看了天上厚厚的雲層一眼,之後轉身,往銀行後面的小吃店走。
晚上要去吃滷肉飯的話,今天中午吃麻醬麵吧。
至於那個《如果.愛》──沒有人規定去了電影院就非看電影不可,管他如果是愛或如果不是愛,那都是別人的問題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