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酆都。

 

  清明那天,崑崙和珊瑚離了蒿里,前往鬼市賞菊。

 

  天生草木皆華於陽,獨菊華於陰,是以冥界重菊,而鬼市菊會,更是酆都的一大盛事,其中又有清明菊會與重九菊會之分。清明菊會是因應人界清明掃墓的習俗而開,又稱「小菊會」,會中可買到各色菊苗,此外也有一些雅好蒔花之道的鬼會從人間帶回其他花種栽植,這些花多在春季開放,也能在小菊會中看到;而重九之際,正是菊花盛放的季節,因此重九菊會又稱為「大菊會」,會中群芳爭妍,品色與陽間亦有不同,如漆黑如墨的「墨菊」、羅酆山腳下離土便死的「五衰菊」,都是冥界特有的菊花。

 

  這回為了去鬼市賞菊,崑崙一早便坐在水邊,反覆練習著要如何讓自己水一般的形體迅速變化成其他形狀。

 

  他早年與東海龍王的掌上明珠珊瑚公主相戀,因而被龍王所迫,吃下蟠桃,致使陰魄幾乎消失殆盡。但那酆都鬼王燒去了他的陽魂,讓他化為魙鬼,之後崑崙最感困擾的就是這無法定形的身體──一開始連要發聲說話都得花上一番力氣,但這些日子以來,他慢慢摸索出一些技巧,可以讓自己的形貌維持在原本的人形,只是心神稍一渙散,半張臉、一隻腳或一根手指又會化為黑色流體。

 

  這事在「魙」所居住的蒿里倒無所謂,但若是要去鬼市賞菊,恐怕會引起騷動。

 

  過去他曾數度離開蒿里,沿途鬼民見了他,紛紛走避,所到之處,竟是見不著半個鬼影子。日前崔判官來探望珊瑚時,聽他提起此事,苦笑著解釋道,「魙」之於鬼,正如同「鬼」之於人一般地可怕,甚至猶有過之──由於魙鬼能夠輕易吞噬一般鬼民,因此冥界亦有「敬魙鬼而遠之」的風俗。

 

  因此,為了此行能夠順利遊賞菊花,崑崙已經練習了相當一段時日。

 

  水面上的「手掌」先是變成黑色流體,之後又變成半截劍鞘。

 

  這是一位老爺子前陣子提點他的:「你只要讓他們看到一個形狀類似的東西,讓他們以為自己眼花就行了。」

 

  這位老爺子似乎就住在左近,三不五時會提著一個半人高的碩大鳥籠出門散步。他們不知道老爺子是誰,但既是蒿里芳鄰,自也不是尋常鬼民──而老爺子的提點也確實有用,崑崙前幾天與珊瑚到酆都去走了一趟,途中不小心忘了留意自己的左手,一個小姑娘看見驚叫起來,但他迅速地將手化為一疋黑布,化解了不必要的困擾。

 

  「崑崙?」珊瑚從旁探出頭來,發現他將手變成一朵黑色的墨菊,笑了起來,道:「你要用這個模樣到花會去?倒也不錯。」

 

  崑崙站起身來,化為菊花的手臂繞上珊瑚的手腕,將「花」放在她手裡。

 

  他一直都好喜歡她的笑容。

 

  「走了嗎?」他問。

 

  珊瑚拿起一頂罩著黑紗的寬簷笠為他戴上,點了點頭。

 

  於是他們就到鬼市賞菊去了。

 

  冥界菊會是由酆都栽種菊花的鬼民合力備辦的,會中除了六道之鬼,還有許多原本居於陰土的鬼民,都以養菊為樂,甚至結成「菊社」,專門品評菊花,此外並刊行「冥菊譜」,記錄冥菊的品色及優劣。有個夜叉婆婆經手栽植的菊花經常登上菊譜,小有名氣,這回小菊會上還特別展示了她的新品菊花──那是一品花瓣會發出綠色燐光的墨菊,十分新奇有趣,會中已有許多鬼民向她訂了種苗。這花原本要到秋天才會開花,然而婆婆將花養在寒冰地獄左近,利用地獄的寒氣催促花開,因此才到清明,便已經能看到花的模樣。

 

  賞菊之事,內行的自有許多門道可看,但崑崙和珊瑚只是來湊興子,先去看了那希奇古怪的新品菊花,又在市中隨意逛了一圈,之後便在路邊一個茶肆坐下,向小二要了一壺黃泉水。

 

  端水上來的是個老態龍鍾的年邁婆婆,崑崙將一張庫錢遞給她,她將錢揣在袖子裡,之後轉身,慢吞吞地走了。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崑崙的手在桌上輕輕一敲,之後一股黑色流體便從那婆婆揣錢的袖中滴落,在地上聚成一灘污水,之後那灘污水慢慢地朝崑崙流了過來,最後消失在他腳下。

 

  珊瑚拿起茶壺,倒了一碗水出來,只見水色微黑,看起來就像是剛洗過毛筆的水一般。

 

  她抬起頭來看著崑崙,悄聲道:「這不是黃泉水,是一殿的奈河水。」

 

  崑崙皺起眉頭,將茶碗裡的水倒回壺裡。

 

  見他面露不快之色,珊瑚按住他的手,溫言道:「下次我們自己拿竹筒裝水出來就是了,沒事的。」

 

  珊瑚出身東海龍族,自到冥界,其他的事還沒什麼,唯獨這水,若是從黃泉汲上來的清水,倒還勉強可喝,奈河水她一喝便吐;想要藉由龍珠之力向陽間取水,卻發現龍珠來到冥界之後,再也無法跨過陰陽交界的「奈河」。因此日前才託相熟的冥府判官崔子玉從黃泉帶了兩桶水回來。

 

  而她自到冥界,除了煩惱飲水的問題以外,還有一件事也讓她放心不下。

 

  與崑崙久別重逢的這段日子以來,她隱約覺得眼前這個崑崙與她所認識的那個劍客崑崙有些不同。

 

  他待她還是很好,或許比以前更好,只是……

 

  之前到酆都去的時候,有個冒失鬼匆匆忙忙地從一條小巷衝出來,撞了她一下,崑崙當下的臉色就變了;雖然他並未即刻發作,但是那冒失鬼走沒多遠,就給什麼東西絆倒,狠狠地摔了一跤,一直到他們離開那個地方,那冒失鬼都沒能爬起來。

 

  崑崙沒有說什麼,不過她知道,是他讓那冒失鬼摔倒的。

 

  她所認識的那個崑崙應該不會為了衝撞這類小事動怒才對。

 

  另一件讓她不安的事,是崑崙的眼睛──雖然崑崙現在已能變成原先人類的形貌,但那雙眼睛卻像是兩堆悶燒著青色火苗的木炭,看起來並不像是她所認識的崑崙。不過她也一直告訴自己,他的身體起了變化,若在外表上有什麼不同,也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

 

  「今天早點回去吧。」珊瑚窺探著崑崙遮在帽紗之下的臉,嘴角微彎,露出一絲微笑。「剛才逛了大半天,都沒出事,下次可以走遠一點。」

 

  崑崙正要答話,一旁桌上來了幾個紅衣鬼差。他們一進門,茶肆當中當即有十來個鬼民起身走避,空出了三四個桌位來。那幾個鬼差司空見慣地揀了張空桌子,方才坐定,掌櫃便已親自將酒送上──那可不是魚目混珠的奈河水,而是來自陽間奉祀的白酒佳釀──等那掌櫃識趣地退下之後,那幾個鬼差一邊喝酒,一邊喃喃抱怨起來:

 

  「這兩天,十王殿裡多了一堆死人死魚死蝦,而且全都陽壽未盡,得去生死簿裡一個一個抓出來核對。對門那個在一殿供職的三八三已經十天半個月都沒見回來了,我看還有得忙咧。」

 

  「一殿那邊沒有多派人手嗎?」

 

  「派是派了,但是新鬼的數量實在太多,其他幾殿的工作也很吃緊。」一個身體圓胖的冥官壓低了嗓子,道:「我聽說,吏部主政胡大人去鬼王他老人家那兒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哦──」其他幾名鬼差不約而同地露出欽佩之色,之後忙不迭地問那胖冥官道:「胡大人說了什麼?」「他不怕被鬼王一口吞掉嗎?」「胡大人好樣的!」

 

  「我聽說,」那胖冥官面有得色地道:「胡大人在鬼王面前痛罵了東海龍王一頓,說他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女兒逃婚,就亂了規矩。」

 

  聽了這話,珊瑚陡地回過頭去,注視著那幾個哄然大笑的冥官,沒注意到一旁崑崙的眼神整個變了。

 

  東海龍王。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一股冷冷的怒氣從他心中升起。

 

  就是那老匹夫拆散了他和珊瑚,讓自己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如果事情可以重來,他一定會在崑崙山上把那個老匹夫大卸八塊。

 

  此念一起,思緒便如脫韁野馬,失控地向前狂奔。轉念間,崑崙已然開始想像如果當初自己親手殺了東海龍王,不知會有多痛快──這是他前所未有的念頭,但是現在他卻覺得這個想法既新鮮又有趣,好玩極了。

 

  他可以用弱水把東海龍王困死在牠最討厭的陸地上,甚至用丹鼎讓整座東海沸騰。

 

  只要不讓珊瑚知道就行了。

 

  崑崙低下頭去,原本被蓋在珊瑚手掌底下的手突然變成黑色的流體,穿過桌面,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之後與他的腳融合在一起,再從腳底「爬」了上來,自手腕斷口伸出,變回手掌的模樣。

 

  這回他的手並非蓋在珊瑚的手掌底下,而是覆在她的手上。

 

  看著自己的手,崑崙笑了。

 

  他已經不是那個凡事謹守分際的劍客崑崙了。

 

  他是「魙」。

 

  總有一天,那老匹夫會後悔當年沒殺了他──

 

  就在崑崙的思緒飛向自己與東海龍王的恩怨之際,一旁的珊瑚正自凝神傾聽那群冥官的對話,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的異變。

 

  「他可是東海龍王欸,掀個海嘯洪水有什麼難的。」

 

  「誰說的,我聽說海嘯完後他就躺下了。」

 

  「當真?死了嗎?」

 

  「龍死了又不歸咱們管,誰曉得他死了沒有。」

 

  聽到最後那個「死」字,珊瑚再也忍不住,肩膀輕輕地顫了一下。崑崙見狀眉頭一皺,起身來到隔壁那一眾冥官桌邊,問道:「你們說東海龍王怎麼了?」

 

  那些冥官只當他是一般鬼民,不欲搭理。當下一個面色黝黑的鳥面冥官站起身來,朝崑崙啐了一口,道:「爺們在這談事情,你這死老百姓問什麼問,還不快滾!」

 

  那鳥面冥官的聲音低沈,聽起來就像是夜梟的叫聲,語聲未歇,便即伸手要把崑崙搪開,然而那隻手堪堪沾上崑崙的胸口,就像是陷入了一團柔軟的泥沙,先是手掌陷了進去,之後有股力量將他往那團「泥沙」裡拖,最後他的手臂、頸子和半個頭牢牢地嵌在崑崙胸前,連求救聲都發不出來。

 

  見了這光景,茶肆當中的鬼民紛紛奪門而出,幾個膽子大些的,也只敢從外頭探進半個腦袋來看熱鬧。

 

  其他幾個冥官對看一眼,當即明白,眼前這名黑衣男子並非尋常鬼民,而是魙鬼。

 

  為首的胖冥官大著膽子站起身來,一抱拳,道:「這位魙爺有事好商量,您想知道什麼,在下絕對知無不言。」

 

  崑崙看他一眼,沈聲道:「我問你,東海龍王和海嘯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胖冥官回頭瞥了其他同伴一眼,道:「聽說是有位龍族公主逃婚,夫家派了使者到東海去,結果使者出言不遜,觸怒了東海龍王。龍王一怒之下,掀起海嘯,陽間死傷慘重。」

 

  崑崙看了珊瑚一眼,之後又問:「那東海龍王之後怎麼了?」

 

  「傳言說他病倒了,不過事實如何,實在不知。」胖冥官面有難色地看了那名陷在崑崙胸口當中的同伴一眼,道:「這位魙爺,我這位兄弟心直口快了點,但沒有惡意,還請您高抬貴手……」

 

  他話還沒說完,那鳥面冥官已然被「吐」了出來,坐在椅上,只見他左半邊面頰、肩頸到整條左臂整個萎縮,看起來就像是張揉皺的紙,虛飄飄地在空中盪著,表情十分茫然,彷彿還不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事情。

 

  崑崙冷冷地看了那幾個冥官一眼,之後回身扶起臉色蒼白如紙的珊瑚,離開了這家茶肆。

 

 

 

(小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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