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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雖有官運,此生卻無官命。」那茶鋪老人是這麼說的:「來年十月,恐有血光之災,還請千萬留心。」

 

※※※

 

京師禮部崔侍郎年過五十,膝下猶虛,及至耳順之年,夫人韋氏方才作主,為丈夫納了一名妾侍張氏。張氏不負所望,先後為崔侍郎生下一雙兒女,男名子玉,女名靖娘;唯崔家兄妹出生之後,便由韋氏抱養,認韋氏為嫡母。崔子玉十四歲、靖娘十歲那年,張氏因病過世;五年後,京中大疫,崔侍郎和夫人韋氏也先後撒手人寰。

崔家世代書香,門第清高,崔靖娘年方及弁,登門求親之人便不知凡幾;然而五年前那場瘟疫過後,崔姓在京的尊長先後辭世,其他親族或者在老家管理田產,或者在外地任官,是以崔家事無大小,概由崔子玉出面應答。而在崔子玉眼中,自己這個妹妹論家世、論品貌、論才學,都非常人能比,尋常人等自不在他眼下,如此這般,直到崔靖娘十八歲上,竟是仍未許親。

「我聽說鎮南王請右相到崔府提親去了?」

問話的是崔子玉的友人鄭承濤,鄭家與崔家均是累代為官的士族,兩家乃是世交,鄭家父子四人都是京官,一門四傑,十分顯赫,其中老三鄭承淵與崔子玉年歲相近,交情甚篤。這一日,鄭承淵約崔子玉過府小酌,二哥承濤也來作陪,三人在鄭府偏廳裡說話。

聽到「鎮南王」三字,崔子玉冷哼一聲,道:「你怎麼知道?」

鄭承濤拿起酒杯,與鄭承淵相視而笑。「怎麼?這事還有人不知道嗎?」

「哦?」崔子玉眉頭一挑。「你聽見什麼風聲?」

「聽說你這位國子監生當著右相的面,狠狠地削了鎮南王世子一頓?」一旁的鄭承淵忍著笑,道:「我想想……你罵他不學無術。」

崔子玉冷笑一聲。「他還識字,就稱得上成就了。」

「又罵他飛揚跋扈,仗勢欺人。」鄭承濤補上一句。

崔子玉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你總見過他王府家奴走在街上的做派──慢說我這個國子監生,只怕連你爹這位御使中丞都比不上。」

「還有……」鄭承淵想了一下,之後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是了,你還說他婢妾成群,成日尋花問柳。」

「正妻未娶,嫡子未出,外頭沒名沒分的孩子已然生了三五個。」崔子玉摺扇一揚。「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鄭承濤放下酒杯,道:「你又說,你崔家不屑與這等紈袴子弟結親,免得辱沒先祖。」

這回崔子玉抬起頭來,看著鄭家兄弟倆。「我沒……」

鄭承淵沒等他說完,笑著插口道:「你還要右相帶話給鎮南王,要他好生管教兒子,免得貽羞家門。」

崔子玉放下杯子,站了起來。「等等,這兩句我可沒說。」

「你沒說,別人替你說了。」鄭承濤伸手按在崔子玉肩上,要他坐下。「我早和你說過,以你崔家的門望,妹子的親事不能等,遲了便是禍端。」

他說到此處,眼角餘光瞄了三弟鄭承淵一眼。鄭承淵轉過頭,卻正碰上崔子玉的目光,又自低下頭去,看著自己手上的酒杯。

對於三弟的尷尬,鄭家二哥只作不見,對崔子玉笑道:「上門提親的人應該快把你崔府的門檻踩平了吧,偏偏你這個大哥沒一個看得上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說著又在崔子玉肩上一拍。「子玉,你還在國子監念書呢,將來還想入朝嗎?」

「想是想,」崔子玉又看了鄭承淵一眼。「但也不能讓靖娘隨便嫁人啊。」

「快點替她挑個如意郎君,免得哪天又有人託了左相還是哪位同平章事來說親。」鄭承濤說著將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道:「你還沒入朝,朝中的人就全給你得罪光了,這可不是兒戲。」

「就是左相來了,我也不怕。」崔子玉收起扇子,在鄭承濤手上一敲。「你忘了嗎?我崔子玉雖有官運,卻無官命,此生怕是上不了金鑾殿啊。」

鄭承濤笑了。

崔子玉那句「雖有官運,卻無官命」出自城東一名老人之口。這老人精於卜卦,又能知過去未來,被人稱為活神仙,他在城東開了一家茶鋪子,鋪中往來之人不乏高官貴戚。年前他們幾個平素交好的世家子弟吆喝著去了一趟,占算未來之事,崔子玉平素不信這些,原不想去,不意非但給鄭家兄弟拉了去,那老人還特地奉送兩句話給他。

「公子雖有官運,此生卻無官命。」那時茶鋪老人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崔子玉的臉,道:「來年十月,恐有血光之災,還請千萬留心。」

「今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這『來年十月』眼看就要過了,我可不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崔子玉說著拿起酒注子又要倒酒。

鄭承淵見狀,伸手一抓,把崔子玉的杯子移了開去。「今天還沒過完呢,小心為上。」

崔子玉原不善飲,當下從善如流地放下酒注子。然而他沒來得及取笑鄭承淵對這卜者之言的輕信,一個僕人走進門來,先向廳中三人請了安,之後對鄭承濤道:「二爺,大爺回來了,現正找您說話呢。」

「什麼事?」

「說是要商量蘇大人的事。」

「哦。」鄭承濤站了起來,對崔子玉道:「我去去就回。」

「你去忙吧。」崔子玉笑了笑。「我一會也要告辭了。」

鄭承濤笑著擺了擺手,之後便出去了。

他前腳剛走,崔子玉便即回頭,向鄭承淵道:「鄭二哥還是老樣子,說起話來夾槍帶棒,殺人不見血的。」

「他就是這樣。」鄭承淵苦笑著點了點頭。「爹和大哥也拿他沒輒。」

「他說我到處得罪人,像他這般說話,難道就不會得罪人嗎?」崔子玉看著鄭承濤剛走出去的那扇門一眼,之後問道:「鄭二哥剛在,我不好問,不過……你那表弟的事怎麼了?」

鄭家兄弟遠嫁的姑母有個小兒子,三年前離家赴京,途中離奇失蹤,遍尋不著,原本以為是出了什麼意外,客死異鄉,但這位表少爺年前突然在鄭府門前現身,說是當年途中遇賊,之後乘隙逃出,卻又缺少盤纏,無法上路,一拖便是三年。他平安歸來之後,鄭謝兩家歡天喜地,之後便由鄭家大哥承濟出面,為他訂下一門親事,訂親之後不久,未婚妻便即被蛇咬死;後來二哥承濤又為他說了一門親,誰知行禮當日,新婦又死於蛇口,一時之間,謠言甚囂塵上。

「你說昌奭?他現在嚇病了,正在靜養。這一連二娶,新娘子都死得不明不白,也難為他。」鄭承淵苦笑一聲。「游家的閨女還沒出閣就死了,只有一個嚇壞的老媽子看到那條蛇;韋家二姑娘是在喜房裡給蛇咬死的,有好幾個婢女為證,可是一來蛇沒找著,二來刑部派了幾名女官上韋家去勘驗,都沒在她身上找到蛇咬的痕跡,當真離奇得很。」

「嗯。」崔子玉又問道:「韋大人可是鄭二哥的恩師,沒找他去問話麼?」

「韋大人沒說什麼。」鄭承淵嘆了口氣:「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二哥他無論如何總也得上門慰問慰問,前兩天才又去過一次,韋大人還是稱病不見。」

「人不會當真是昌奭殺的吧?」崔子玉問,他只見過這位鄭家表親幾次,雖然品貌甚佳,但眉宇間卻帶著一股陰鬱之氣,若說那兩位姑娘是死在他手上,倒也並非全無可能。

「我想不是。」鄭承淵低聲說道,語氣諱莫如深,彷彿這事背後藏了個什麼天大的祕密似的。

「你確定?」崔子玉眉頭一挑。「人命關天,就算他是你姑姑的兒子,你也不能護短。」

「不是護短,只是我知道你這位國子監律學生素日不信這個……」鄭承淵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這事說來話長,總之,有隻狐狸纏上了昌奭,是那狐狸下咒,殺了那兩個姑娘。」

崔子玉眉一挑。「當真?」

「當真。」鄭承淵點頭。

「你怎麼知道有狐狸纏上他?」崔子玉問。

鄭承淵微一遲疑,之後道:「是那茶鋪老人從昌奭嘴裡問出來的。」

崔子玉「嗤」地一聲笑了。

「罷,罷,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不和你說這些。」他一邊揮手,一邊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天色晚了,你就在我家住一晚吧。」鄭承淵看著眼前頗有幾分酒意的好友,想起那茶鋪老人之言,有些放心不下。

「不了,我怕靖娘擔心。」崔子玉笑著擺了擺手。「明日你上我那兒去,我可沒那麼小氣,不讓客人喝酒。」

鄭承淵笑著起身送客。行至門口,他不顧崔子玉的反對,還是叫了個家僕跟著崔子玉回去,以防萬一。

──原本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小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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