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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夢見那個月台的隔天,我對莎娜提起了這個夢的事。

  我在夢裡提著行李,行色匆匆地穿過寂靜的街道,到火車站去搭火車。那是個很小的火車站,地名是什麼我想不起來了,總之是個連站務員都不見蹤影的小站,火車時刻表上一天只有三班火車停靠,分別是清晨五點半、中午一點十五分,以及晚上七點零二分。

  「這麼荒涼?那是哪裡?」莎娜瞥了我一眼,用那塗著銀色亮粉指甲油的指尖撥了撥頭髮。

  「不知道。」我說:「感覺起來不像是我去過的地方。」

  莎娜點點頭,伸手端起桌上的焦糖瑪奇朵。

  「聽起來很有趣嘛。」她說。

  「是啊。」我拿起我的本日咖啡,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其實莎娜並不是真的覺得這個夢有趣,只是她習慣性地為所有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冠上「有趣」的稱號,好掩飾她的不耐並做為社交的潤滑劑。是以我並沒有告訴她,我夢裡的月台上也有一個莎娜,她總是坐在月台入口附近的長椅上,等待著一直誤點的火車。

  而她自然也不會知道,夢裡的我和夢裡的她並不是交往五年、只剩下結婚或不結婚這兩條路可走的同居男女,而是兩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雖然總是在同一個月台等車,卻連一個微笑也沒有交換過的陌生人。

  這個夢每隔兩三天報到一次,夢裡的太陽總是亮得刺眼,火車總是誤點,其他的旅客來來去去,都是我熟識的面孔──板著臉孔的經理、來上班卻穿得像濱崎步開演唱會的助理小婷、老是瞇著眼睛打盹的管理員……甚至還有我家隔壁的鄰居。

  酒店的領班Lisa有來和我搭過話,不過她說什麼我想不起來了。除此之外,就只有小婷無聊地看過我兩眼。

  月台與現實之間最大的不同,是坐在長椅上的莎娜。

  現實中的莎娜是個精明幹練的秘書,服裝、化妝和儀態都以「女性化但不過份強調女性的部份」為訴求。但月台上的莎娜卻有各種各樣不同的風貌:有時她穿著紅色小禮服,看起來像是要趕赴晚宴似地豔光四射;有時她隨意搭著印花棉質洋裝,看起來非常居家;還有一回,她紮著兩條長辮子,穿著截得短短的百褶裙,看起來就像是個女高中生。

  那都不是我所認識的莎娜。

  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月台上的我和月台上的她確實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

  

  「妳媽還好嗎?」

  莎娜聳聳肩膀,撕下一小口麵包塞進嘴巴。「老樣子。」

  這個週末莎娜回了老家一趟,我沒跟去,她媽媽對我們同居好幾年卻始終不結婚不生孩子的事不是很能諒解,每次見面就要叨唸,最後總是搞得不歡而散。

  「不是說跌倒?」

  「韌帶拉傷,沒傷到骨頭。」莎娜喝了一口咖啡。「除了脾氣變差以外一切都很好。」

  「是嗎?」

  「是啊。」

  「那很好。」

  莎娜點點頭,跟著把餐盤推到一邊。

  「吃飽了?」我問。

  「嗯。」她笑了笑,繼續喝著她手上那杯黑咖啡。「昨天晚上吃太多了。」

  

  ※

  

  月台上的夢仍自持續。

  月台那安靜而狹窄的世界和現實生活或許是有某種無法以常識與科學來解讀的關聯,不過,等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情。

  這事要從某次夢境說起。

  那個夢一開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依然在某個豔陽高照的日子,提著沉重的行李走過有些坡度的路面,來到車站的月台。

  月台上的景象和以往也沒有什麼兩樣,莎娜穿著白色休閒服,坐在入口處的長椅上看報紙,長椅上散放著豬排三明治、小巧的飯團和鹹乳酪蛋糕,旁邊的保溫瓶裝著熱咖啡,看起來像是在郊外野餐。

  我注意到一旁的小婷盯著那堆食物看,也不知道是她肚子餓了還是在讚嘆莎娜的食量。

  我逐一打量月台上的面孔,之後我見到了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

  那是阿坤。

  阿坤是我大學室友,我們那四個同寢的室友感情不錯,雖然畢業之後大家各奔前程,不過還是會找時間一起小酌幾杯。

  月台上的阿坤挽著一個女伴,兩人站在月台上的一根柱子旁邊,旁若無人地說悄悄話,四周的空氣甜蜜得很。

  那女孩並不是阿坤之前的女朋友小敏。

  就在這個夢過去之後的那個禮拜天,我收到阿坤的喜帖,帖子印得很歐風,淺粉紅色的內頁除了請客事宜以外還奉送準新郎和準新娘的婚紗照。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總覺得阿坤的新娘長得很像我在月台上見到的那個女孩。

  我打電話給阿坤道喜,他說他和新娘子是半年前透過另一群朋友認識的,兩個人從交往到結婚不到四個月的時間。

  「喔,不是,你怎麼會把她和Vanessa想在一起呢?」電話那頭的阿坤壓低了聲音。「你不可能見過我老婆啦。」

  「是嗎?我看婚紗照是滿像的……」我說。

  Vanessa是阿坤大學時代的女友,我早就已經忘記她的長相了,只記得名字而已。

  「靠,差很多好不好。」阿坤像是在電話那頭白了我一眼。「你和莎娜應該也快了吧?」

  我乾笑兩聲。

  「還是不想定下來?」阿坤問我。

  「結婚這種事,得兩個人都心甘情願跳進去才行啊。」我說。「你居然就這麼跳下去了,我才被你嚇到。」

  「時候到了咩。」阿坤的語尾拖得老長。「這種事是看時機的。」

  

  ※

  

  「阿坤要結婚了?」莎娜一邊喝著早餐的拿鐵,一邊問我。

  「欸。」

  我只點了個頭,結婚這個話題對年近三十的男女來說太過敏感,莎娜之前鬧過一兩回,我不希望阿坤的事變成下一次的導火線。

  「新娘是誰?」她臉上倒是一派淡然。

  「不認識。」

  「喜宴是在圓山,來頭不小嘛。」莎娜把她的PDA給翻了出來。「你要去參加?」

  「去啊。」

  「那個禮拜六我們公司有活動,」她看了螢幕一眼,之後關機,把PDA丟回手提包裡。「你幫我把紅包帶去就好。」

  「好。」我說。

  

  ※

  

  阿坤婚禮當天,我特地多看了新娘子兩眼,但是那厚厚的新娘妝和我腦中稀薄的記憶始終無法正確地對焦。

  我在夢裡開始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月台上的人事物,最近的生面孔只有我那位多年未見的表妹,不過她要來台北的事阿姨事先就告訴過我了,實在不能算是有效樣本。

  最後我決定去找月台上的莎娜談談。

  如果她是真的莎娜──雖然我覺得那是不大可能的事──那麼,夢境或許就和現實有所關連也說不定。

  兩天後的晚上,我又來到月台,這回莎娜穿著一襲暗紅色套裝,腳邊放著一個棕色提袋,一副要遠行的模樣。

  她正低頭看書,從厚度看來,應該就是她最近在讀的那本怪書,叫什麼「鳥喙之謎」來著,也不知道是推理小說還是Discovery之類的東西。

  「莎……」

  我才要開口,不遠處傳來了火車的聲音。

  ──火車?

  我轉頭一看,只見一列只有三節車廂的火車剛剛進站,而月台上的時鐘顯示時間是下午一點十五分。

  今天居然沒有誤點啊。

  車門開了,一個肩上搭著行李袋,穿著很輕便的陌生男子走下來;而月台上有個人從我身後穿過,兩手空空地上了火車。

  那是我們家那位凡事都無視於他人眼光的助理妹妹小婷。

  之後我就醒了。

  

  ※

  

  「妳這樣會趕不上火車喔。」

  看著有一搭沒一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麵包的莎娜,我看了手錶一眼,忍不住提醒她。

  她要去台中出差,三天兩夜。

  「你先走吧,」她往後靠在沙發上。「反正火車九點半才開,我慢慢晃過去還來得及。」

  「這樣嗎?」

  「對啊。」她露出一種小孩子惡作劇也似的笑容。「再,見。」

  

  ※

  

  那天下午,我收到了小婷的離職申請書,她人沒到公司,申請書是叫快遞送來的。

  經理把她的離職申請書扔給我看,臉色鐵青。

  「你帶人的方法有很大的問題。」她看我的眼神和她的臉色一樣冷。

  我坐在位子上看著那張離職申請書,這是巧合嗎?

  我不得不懷疑,月台的夢和我的現實生活之間或許有某種程度的連繫。從一般的角度來說,或許可以解釋成「預知夢」;而從科學的角度來說,或許是我對事情的發展早有預感,其他的巧合則由想像力來填補。

  或許還有第三種解釋,不過我還想不出。

  不過,就在我還沒找到第三種解釋的時候,我又做了月台的夢。

  這個夢從來沒有連著兩天來過,所以在夢裡往車站走的我心底是有些驚訝。

  我走進月台,只見月台入口處的長椅空無一人,看來夢裡的莎娜一如現實的莎娜出了遠門,只是不知道這個莎娜是到哪裡出公差。

  遠處傳來火車的車行聲。

  接連兩天的夢,接連兩天準時的火車,這世界變得真快。

  月台上的時鐘指著七點零三分,我這才發現,此時日色西斜,時已黃昏。

  火車終究還是沒能準時呢。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來朝對面看去,這才發現,莎娜其實還在我夢裡,只是站在另一個月台上。她穿著和昨晚一模一樣的衣服,正和另一個男人說話。

  那是昨晚從火車上走下來的男人。

  有股說不出的不適感在我胸口翻騰起來。

  就在這時,火車進站停靠。和昨天不同的是,今晚的火車是停在對面的月台──

  莎娜和那個男人上了火車,在窗邊的位子上坐下。

  「莎娜!」眼見火車就要開動,我忍不住大叫出聲。

  莎娜像是聽見我的叫聲,回過頭來看著我,側著頭,露出一絲惡作劇也似的微笑。

  「再,見。」

  

  ※

  

  夢裡的莎娜沒有再回到月台上,而現實中的我接到了她的喜帖。

  那是一張很傳統的喜帖,斗大的燙金雙囍印在大紅色的紙上,像是怕人不知道有人要結婚似的。

  一個禮拜後,莎娜她老弟帶著一張很長的清單上台北來,把她的私人物品全部帶走,我這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她在臥室共用的衣櫃就已經涇渭分明。

  我沒花那個力氣去阻止他,她老弟和我不熟,我只知道他是海軍陸戰隊的,去年剛剛退伍。

  她不肯接我的電話,也不收我的信,不過這回,她讓她弟弟帶了一封短信給我。

  「你這兩個月的手機費都破三千五,這個助理妹妹真貴。帳單別忘了繳,年底記得報稅。保重。」

  以下空白。

  

  ※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作過那個月台的夢了。

  再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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