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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十七歲那年的夏天,認識了阿加。

  那時他剛剛升上高二,重新編班之後,班上同學開始進行A片交流,以加深彼此的情誼,他在一旁湊熱鬧,卻始終提不起真正的興致來。美系金髮波霸看似如狼似虎無休無止的飢渴讓他皺起眉頭,日系A片女優故作清純的世故則讓他覺得可笑──那嬌滴滴羞答答的欲迎還拒始終帶著一股濃厚的做戲意味,怎麼看就怎麼假。

  最後,有個從11班轉來的傢伙塞給他一張光碟,臉上帶著一絲詭密的微笑:

  『法國的正片,試試吧。』

  那是他第一次和阿加說話。

  那天晚上,他把光碟放進電腦,螢幕上呈現的確實是性交畫面,只不過那兩個主角全都是帶把的男人。

  隔壁的阿達第二天問他法國妞正不正點,他回頭瞄了教室角落某個正趴在桌上睡覺的傢伙一眼,鬼祟地把頭靠過去,輕聲地說:

  『你叫阿加再燒一片給你吧。』

  那幾天他在教室上課的時候,腦子裡總會浮現那張「法國片」的場景,以及那個坐在教室邊角的新同學。

  他該怎麼看待那張片子?無心的玩笑?惡意的嘲弄?或是別有用心?

  他說不上來。

  一個禮拜後,有天阿達剛進教室看到他就笑,他問阿達在笑什麼,阿達只是曖昧地眨眨眼睛,說:

  『沒想到你喜歡這款重口味的。』

  重口味的?

  『嘜假啊,再假就不像了。』阿達臉上的表情讓他想起兩個男人在床上纏綿的鏡頭,他不由自主地往教室角落那個位子瞥了一眼。

  那位子的主人正和旁邊的同學哈啦。

  『你以後不會真的用鞭子抽你老婆吧?』阿達還在笑。『看不出來,惦惦吃三碗公喔。』

  什麼?他一驚,那張片子裡沒有SM的東西啊。

  『喂,阿加!』阿達笑嘻嘻地轉過頭去,朝著那個人大喊:『你那張片子是哪裡A來的?幹!夠猛!』

  那個人轉過頭來,發現他也在的時候,嘴角微微一掀。

  『你看完啦?』

  那時的他,只覺得那句話不是對阿達說的,而是對他說的。

  

  ※

  

  他和阿加仍然保持著舊生與轉學生之間的距離。

  能言善道的阿加很快和班上的人打成一片,同時成了班上的A片交流本鋪。他沒有再從阿加手上接過任何一張光碟,但是教室角落彷彿隨時都有一道比刀還要銳利的眼神切割著他的背脊,即使台上老師萬年不變的笑話比北極還冷,他仍然感受得到背後那燒灼的溫度。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很一陣子,之後在某一堂美術課後結束。

  美術課下課之後就是午休時間,那天和他值日的華仔先去抬便當,他一個人留在地下一樓的美術教室收拾靜物素描用的石膏像和塑膠水果。就在他準備關燈鎖門的時候,一個人影自門邊閃了出來。

  『喂。』

  喊完這一聲「喂」後,阿加沒再說話,只是站在門邊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像隻逮到老鼠的貓。

  和他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相較之下,他的表現倒是鎮定得出奇。他正面迎視阿加的目光,臉上帶著有禮的詢問表情。

  但是阿加還是不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後先開口的人還是他:『你……』

  這句話還沒說完,眼前那傢伙踏上一步,湊了上來,跟著便按著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非常、非常火辣的吻。

  『……為什麼是我?』一吻過後,他氣息不定地問。

  阿加伸手,姆指輕輕滑過他眼眶下緣。『我喜歡你的眼睛。』

  他故作不滿地皺起眉頭。『只有眼睛?』

  『那再加上你那種非常講究道德的脾氣好了。』阿加笑了。『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看A片的,為什麼可以看出那麼多心得感想來。』

  

  ※

  

  之後的事大概就是那樣。

  他和阿加很快就進展到床上關係,地點大多是在他那移民到只剩他一人的家裡。兩人在這裡看電視、玩線上遊戲、偶爾煮點東西,不過最主要的活動似乎還是在床上進行。

  阿加喜歡吻他的眼角。

  他聽過有人喜歡美腿、有人欣賞纖細的腰圍、有人偏好堅實的肌肉,但是他從沒聽過有人如此迷戀眼角下垂的眼睛。

  除了阿加。

  阿加在生理上是個好情人,心理上則否。雖然他之前從未和男性交往到這個地步,但是他也感覺得出來,阿加在這方面實在太過老練了點。

  『你之前交過幾個?』他們上完第十一次床後,他問了阿加這個問題。

  阿加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支起上身,伸手自一旁的背包裡摸出香煙和打火機,燃起一根煙,深吸一口,之後閒閒地往上吐。

  『幾個?』他翻身側躺,又問了一次。

  阿加轉過頭來,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怎麼?你很介意?』

  他一怔,之後點頭。『很介意。』

  這個答案讓那隻拿著煙的手頓在空中。

  他們就這麼對看了好一會兒,之後阿加又笑了起來,搖搖頭,把煙咬在嘴裡,伸手把頭髮撥到後面去,轉身下床。

  『別傻了,』阿加撿起地上的襯衫往身上套。『又不是在做數學,這種事,哪可能記得啊。』

  

  ※

  

  那時候到底是年輕,喜歡和不喜歡都可以大聲地宣之於口。話說回來,當時的自己居然有辦法如此直接了當地表達自己的介意,現在的他想來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然而,「介意」又能怎麼樣呢?

  阿加並沒有因為他的介意改變自己一腳踏好幾條船的習慣,也沒有因為重心不穩從那幾條船上翻下來。

  他和阿加的關係一直就是個秘密,秘密到他常常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個憑空捏造出來的性幻想。他們在班上保持距離,下課之後在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也保持距離,對他來說,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在床上才會消失,而這所謂的消失是真的消失或只是欲望的錯覺,他一點兒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和阿加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的距離,而這個距離似乎是為了保持兩人秘密關係的必要之惡。

  而在他發現阿加同時和三、四個人交往的事實之後,他開始懷疑這個秘密的必要性。

  『嫉妒嗎?』阿加歪著頭,看著他笑,沾染著情欲氣味的手指自他頰上畫過。

  他背過身去,把枕頭拉下來抱在手裡,沒說話。

  一雙手臂自他身後環了上來,將他整個人帶枕頭擁在懷裡。

  『你嫉妒的樣子……』阿加的手沿著他的腰線來回輕撫,聲音當中隱隱帶著笑意。『我喜歡。』

  『……你真的喜歡嗎?』他深吸一口氣,拒絕讓欲望主宰自己的理性。『你喜歡我哪裡?』

  阿加把他推成平躺的姿勢,跨騎在他身上,兩手捧住他的臉,仔細地看著。雖然他不想承認,但那難得一見的專注表情讓他的心跳個不停。

  『這裡。』阿加低頭,一連串細碎的吻自他左眼吻到右邊眼角。

  『只有……那裡嗎?』

  『還有──』阿加微微一笑,側著臉,吻上了他的唇。『這裡。』

  

  ※

  

  而他和阿加在床下的關係持續惡化。

  大吵過幾次,主題永遠都是阿加那票「朋友」。之後,在高二暑期輔導結束的那一天,他在三樓走廊後面的樓梯向阿加提出了暫時分手的要求。

  『我想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他說。

  阿加靠著牆,兩手插在褲袋裡,目光穿過垂落的額髮,專注地聽他說完,然而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看。

  隨著沉默的拉長,一股屈辱的感覺慢慢地在他心底浮現。他沉著臉,忍下心裡痛揍對方一頓的衝動,丟下一句「就這樣」,轉身就走。

  『喂。』

  身後那個傢伙總算出聲說話,他側過頭去,只見阿加也正半側著臉看他,嘴角微微一掀。

  『我下禮拜要去環島,你來不來?』

  他轉過身去,阿加微微仰著頭看他,臉上的笑容一如往日,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

  『……不了,你自己去吧。』

  他轉身快步離開,沒讓自己的情緒氾濫成災。

  

  ※

  

  高三上學期第一天,班導宣布了阿加出車禍的消息。

  聽說他和一個朋友騎著機車環島的時候,在南橫出了事,人是沒有大礙,但是現在兩個人都還躺在醫院裡,醫生說得休養好幾個月才行。

  他知道自己應該聽到阿加出車禍的消息,但是他的腦子想的全都是阿加和一個「朋友」去環島的事。

  他跟著班上同學一起去探望阿加和阿加的朋友,但是始終站在人牆之後,沒有上前。

  後來阿加因為養傷的關係留級一年,他們在操場、川堂或合作社偶爾還碰見過幾次,但是連點頭招呼的工夫也省了下來。

  他的初戀就此終結,為期九個月又十二天。

  

  ※

  

  再次聽見有人提起阿加的名字,是在一通電話當中。對方是個年輕男子,有點猶豫地和他說出阿加往生的消息。

  「告別式是下個月七號,禮拜天。」那個人說:「請問,你能來嗎?」

  

  ※

  

  「你好。」

  一個從聲音到動作都顯得有點匆忙的人影拿著一杯咖啡,在他對面坐下。他向對方點了個頭,伸手拿起桌上那杯熱紅茶,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眼前這個男人自稱是阿加的鄰居Sam,也就是之前打電話給他的人。先前通電話的時候,他直覺地認定Sam大概是阿加的現任……不,該說是前任了;不過此刻見面,他卻覺得並不是那麼回事。

  Sam穿著淺藍襯衫和黑色西裝褲,亮棕色的皮鞋,戴著一付銀邊眼鏡,斜背著一個厚實的大公事包,年紀像是比他大上五六歲,嚴格說起來並不是阿加喜歡的類型。

  而他在Sam左手那只素面白金戒指上也感覺不出任何一絲同類的味道。

  「謝謝你來送他最後一程。」Sam客套也似地在座位上欠了欠身。

  他有些不自在地點點頭,把杯子放回桌上。

  「你說你有事和我談?」他問:「如果是A……是那方面的事,我想就不必了吧,我和阿加已經很久沒見……」

  Sam像是突然意會到他在說什麼,突然漲紅了臉,大搖其頭。「不,不是這樣,我……我已經和……和阿加最後那幾位『朋友』都談過了,有一個正在接受定期追蹤,另一個應該沒有問題。」

  他一挑眉。「只有兩個?」

  「呃……他是這樣說沒錯。」Sam沒看他,低下頭去,在那個大背包裡一陣翻找,最後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那是一張折成兩半又攤平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正面印的是台南赤崁樓,邊緣有些泛黃,左下角不知道沾了什麼深色的東西,似乎還泡過水的樣子。

  他把明信片翻到背面。

  『你好嗎?我在台南,太陽很大,冰很好吃。對不起,祝你幸福。』

  這張明信片的開頭是用很粗的原子筆寫的,筆跡生澀而扭曲,藍色的原子筆油已經有些外滲,其中一部份還隨著水跡暈了開來。最後兩句則是用鉛筆續在後面,底下用鉛筆寫著八月二十一日,沒有年份。

  他抬起頭來,意示詢問。

  「呃,我應該先說明一下,」Sam的臉還是很紅,他喝了一大口冰咖啡,清了清嗓子。「我,呃,我應該算是阿加的遺囑執行人吧。」

  遺囑執行人?

  「阿加拜託我,要我去找他過去十年間交往過的人……呃,有些已經找不到的就沒辦法了,你知道,他……」

  他無言地點了點頭。

  見他點頭,Sam的表情如釋重負,拿下眼鏡,在袖口擦了擦。

  「他對我提過你的事……」

  Sam抬頭的那一瞬間,他微微一驚。

  他一直沒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的眼角微微下垂,那下垂的弧度有點像是……不,確實是……

  「你說你是阿加的鄰居?」他突然發問。「什麼時候的鄰居?」

  「什麼時候的鄰居?這……」Sam的話莫名其妙地給他打斷,顯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仍然盡力回答他的問題。「他大概是我高一還高二的時候搬過來的,他那時候應該是小六左右……他考上高中之後就搬走了,所以我想我應該說是他前任鄰居吧。」

  「他為什麼找你做……做遺囑執行人?」他的舌尖在說到「遺囑」兩字的時候突然打了個結。

  「為什麼?這是個好問題。」Sam往後一靠,兩手扠在胸前,皺起了眉頭。「我想大概是因為他媽媽偷偷拜託我去醫院看他的關係吧,他爸爸不是很能諒解他的……他的性向。」

  「是嗎?」他說。

  「大概是吧。」Sam答。

  

  ※

  

  他們的談話沒有持續多久,之後Sam就說他另外有約先行離開。

  在咖啡館二樓邊角的落地窗邊,他看見Sam在騎樓底下摸出一包香煙,點上火,低頭看了看錶,確實像是在等人的模樣。不一會兒,騎樓下方像是來了什麼人,Sam回過頭去,香煙隨手往路邊的下水道一扔,那根只抽了幾口的煙滾了兩圈,最後停在下水道的蓋子上。

  就在這時候,那隻戴著白金戒指的手底下鑽出了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女孩,很用力地將那支煙踩熄,之後仰起頭來,向騎樓底下的人微笑。

  女孩穿著紅格子洋裝,用來紮辮子的髮飾也是紅色的。

  他的目光自窗外回到手邊那張滿是皺痕的明信片,最後一行鉛筆筆跡突然變得和其他字跡一樣地模糊。

  一瞬間,他又想起他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他想起那時候的樹蔭、蟬鳴與風,想起他身邊那個同樣十七歲的男孩,想起夏日特有的氣味和溫度。

  他拿起桌上的紅茶,一氣飲乾,已然與室溫同步的茶水在舌尖帶出一絲淡淡的澀味。

  那個夏天,已經結束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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